理想的教育是师生间的自由双舞。中国有言“匹夫不可夺志”,西方有语“教育是心灵的唤醒”,这就决定了发生在师生间的教育应该像双人舞,彼此呼应,心气相通。至于自由,是指师生理性的自由,即欲望、情感服从自己的理性,也是指有较大的自主选择空间。
教育曾经是师生之间的自由双舞,中国有孔子及其门徒,西方有古希腊三杰及其门徒,都属于古典自由双舞的典范。但自由双舞后来出现了变异现象,自由舞蹈戴上了沉重的镣铐,双舞变成了独舞,灵动的舞步变成了军操。
第一,自由舞蹈不能戴着沉重的镣铐。
不知何时,教育有了外部管理,也不知何时,管理升级为精细化管理,数字化管理,出现了韦伯所说的“笼中囚”现象,这是大潮流、大趋势,概莫能外,任何一个像样的教育机构都免不了有规章制度的约束。现在,“笼中囚”又有升级为“枷锁囚”的迹象。“笼中囚”的特点是囚犯在笼中还是自由的,有一定的自主空间,“枷锁囚”则几乎失去了任何自主选择的权利,一举一动有规矩,如有的学校实行无缝管理,学生只能在规定的时间如厕,并且要双人行。还有的学校在校园道路上画上白线,学生只能沿着白线走。大部分学校没有这么极端,但过分的管理却普遍存在,如有的大学要求所有课程都得有作业本,前言部分要讲十五分钟左右,上课只能在指定教室。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人是自由自觉的类的存在物。异化劳动把人的活动贬低为手段,从而也将人本身异化。教育哲学家成中英认为,马克思的这段光辉论述不仅适用于分析人类的经济活动,同样适用于分析任何一种人类的社会活动。在教育领域中,如果校长、教师和学生的自由自觉的类本性得不到尊重和实现,那么同样会发生人的异化与教育的异化问题。这种问题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必然在教育领域中产生如马克思在经济领域中观察到的同样现象:倦怠、无趣、不自在、不舒畅,甚至是逃避工作,极大地降低学校的办学活力,影响教育活动的品质与质量。
出于对公共教育的不满,在一些国家,民间开始流行家庭教育、私塾教育,特点就是师生双人舞得到充分尊重,最知情、最相关者最有发言权,教师可以根据学科和学生特点自己设计教育方案,而不是根据数不清的外来要求。
教育工作是心灵的、微妙的、变动的、富有创造性的,因而应该有较大的自由空间,正如德鲁克所说:“我们无法对知识工作者进行严密和细致的督导,我们只能协助他们。”青岛大学向各学院下放了二十多项权力,纪委高育红书记还提出了五个尊重:“尊重各种学分的不同权重,尊重学院的办学独立、尊重师道尊严、尊重学术自由、尊重学生选择。”这体现了教育管理工作初心的回归。
教师会不会乱用自由?会,但不会泛滥。教师最好的动力和约束,就是自己的舞伴——学生,众目睽睽就是最好的促进和监督。完全没有必要为了预防极其偶然的自由滥用而实行密不透风的无缝管理,正像没有必要为了偶然的车祸而把车辆都锁死。
第二,双舞不能变成独舞。
教育曾经是师生的双舞,孔门基本跳两步、三步,古希腊三杰师生跳N多步,你来我往,步步深入无穷尽。看到过一幅油画,画中柏拉图指着天,亚里士多德指着地,师徒辩了一辈子,话题延续至今无定论,但派生出了绵延不绝的智慧果。不知不觉间,双舞也发生了变异,成了老师卖力地独跳,学生坐着欣赏或玩手机,然后给老师打分,更有甚者,学生无视老师的苦心表演。某名师非常偶然地在北京一所985大学中听了15分钟的英语课。这个班大约有30名学生,在可以容纳100多人的阶梯教室中,分散坐在教室的角落,许多人坐在教室的后排,只有不足一半的学生在桌子上摆着英语教材,其余的同学大都在看别的书或做其他的事情,后排有的学生在小声聊天,只有个别几个同学在听老师讲课。老师一直在自言自语地讲解着课文,间或在黑板上写几个重点词汇。老师与学生之间不仅没有语言的交流,也几乎没有眼神的交流。其实这种情况老师大多都遇到过多次,只不过是不愿意声张,因为声张意味着自黑,书呆子并不傻。
原因何在?中国教育测量学会副理事长谢小庆谈了两点:第一,我们这几代,包括“80后”,都是“数码王国”的“外来移民”,而我们的学生,主要是“00后”,则是“数码王国”的“原住民”。在数码王国中,他们拥有天然的优势,他们不会听从我们的安排和设计,他们对教师非常挑剔,他们对教师缺乏包容和耐心。第二,今天,实现“以学生为中心”的教学,不是教师在推动,而是学生在推动。越来越多的学生在展开“以我为中心”的学习。对于不能为他带来新知的讲授,他们缺乏耐心。
一次笔者上《社会学》课,按惯例先由一学生登台做“一刻钟讲座”,该生为了引起大家的兴趣,也为了引出自己的话题,放了一段幽默小品,大意是唐僧的三个徒弟网上购物,因贪图便宜或粗心大意被不良商家欺骗的经历。我觉得很有趣,也很长见识。但发现有几个学生竟然根本不理睬这么有趣、有知识的小品,闷头看手机。我问学生,这是为什么呢?
一电脑高手说:这个小品涉及的那些骗局是小儿科,有点过时,更高级的骗局我都经历过!看来学生的眼界挺高,信息挺新,他有点“曾经手机沧海难为课堂勺水”的味道。
另一学生说:看手机,是自己操控,自己做主,自由自在,看小品是被他人操控。看来,自主是人的天性,对某一些学生而言,不能自主会产生焦虑,觉得被操控是一种屈辱,因此哪怕顺从的结局是有益的,也要抗拒。
有一个学生说:我没抬头看,但在用耳朵听,这样更好,能够发挥想象力,想象的总比眼见的好。这个学生或许既没看也没听,也可能真的在用心听。
一学生说:看手机,就像摸牌一样,有一种期待,或许下一步会得到惊喜。
一学生说:手机上的东西都是最新的。一天不上微博、微信,就有过时的感觉。一学生说:手机上的东西是按自己兴趣找的,老师上课不可能按照每一个人的独特兴趣量身定制。
如何从独舞恢复到双舞?在网络和信息时代,教学遇到两个挑战:一是讲的知识点网络上都有,可以随时查阅,二是信息更新太快,即使学了、记住了,也很少会用到。学生将来要面对大量现在想不到的问题,用到大量现在想不到的知识。因此,现代学校教育的重点不是传授知识点,而是让学生学会学习。
复旦大学附中校长黄玉峰兼上语文课,有一学期,每周教同一个班六节课的语文,他是这样安排的:一节到图书馆泛读,一节练笔,其余四节由学生自己看课本,抄重点,写感悟,讨论,上台谈体会。黄玉峰作为教师的工作就是组织学习,适时点拨。这些做法很容易,也很难,比教师自己讲上六节课容易得多,但如果是一个普通教师这样做,要不被评价倒很难。
第三,灵动的舞步不能变成军操。
师生共同运用理性探究是教育之舞的主题篇章,这一过程是富有创造性的,有时是变幻无穷的,其舞步必然是灵动的。而军操是固定的几个步骤,抬腿、甩手、喊口号都有标准,应答已经预先确定,首长喊“同志们辛苦了”,你不能回“首长辛苦了”,也不能说“不辛苦”,只能喊“为人民服务”。
中国广益中学的历史老师和美国西部高中的历史老师曾经开展了一次“教学比拼”,分别给两个班的同学上了一堂相同主题的世界历史课——英国君主立宪制。广益中学的历史老师在PPT上详细罗列了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历史事件,以年代为序,脉络清晰。课堂讨论的问题有:“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期间,对于‘国王’的存废,英国人有过哪几次不同的选择?”“三次不同的选择都是由同一机构作出的,哪一机构?”“议会是个什么机构,在英国历史上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美国老师讲述的历史很笼统,没有细节,整堂课主要讨论三个问题:“为什么英国公民想要议会来掌权,而不是国王呢?”“什么是权利法案,为什么需要它呢?”“为什么权利法案对英国如此重要,对于其他国家来说可以借鉴吗?”
广益中学的这位历史老师提出的问题不是真实存在、需要研究的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的标准答案,实质是发问,学生只要背过或找到相关的信息点就可回答。这就是典型的军操式师生互动。
记得上初中时老师是这样教原子结构的:原子由原子核和电子构成,原子核由质子、中子构成,质子带正电,电子带负电。这种教法连军操式的师生互动都省略了,直接给出一个“唯一正确”的标准答案,无需迈步,只要立定即可。笔者翻译了一份美国Lane Tech中学的《原子构成》教案,主要内容有:通过实验让学生直观强力现象;通过黑箱实验以了解具体科学家是如何得出结论的;多种模型或理论(玻尔模型、卢瑟福模型等);让学生了解答案不是唯一的;让学生了解方法的缺陷;让学生了解随着技术的发展,人们会有不同的认识。该教案体现了理性的自由舞蹈,这显然有利于科技创新人才的培养。
时代已经发生了巨变,学生正在发生巨变,教育也必将会在整体上发生巨变,教育工作者需要审视自己的内心,自我超越,解放教育。
盼望师生间欢畅的自由双舞能够重回人间!
(宫振胜为历史与哲学学院哲学系副主任、副教授,思维与创新教育研究所所长,中国教育报特约评论员)